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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3章 鴛鴦驚起不無愁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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鴛鴦驚起不無愁(一)

三年之前,徐三初入開封, 尚且還是個寒門士子, 無名之輩, 然而三年之後, 她憑借狀元的身份,詩豪的美名, 三年來治理開封的政績, 已經成為了大宋國的省試主考官。

四月初一, 這日裏開封城中,春雨漣漣,徐府尹撐著青翠色的油紙傘, 在眾人擁簇之下,來來回回,巡視考場。哪知走了幾個考場之後, 徐挽瀾竟在考生之中, 見著了好幾個面熟之人。

吳阿翠自是不必提了,這小娘子先前州試考的不錯, 即便是在這人才輩出的京畿一帶, 也能排個三五十名。從這點上來說, 羅昀挑人、教人, 還真是有些本事。若是這回吳阿翠能在省試中名列前茅, 徐挽瀾定會給她安排個好差事。

除了吳阿翠之外,還有兩個熟人,一個是秦嬌娥的姐姐, 秦嬌蕊,另一個,則是在漠北之時,與徐挽瀾有過一面之緣的盧蒓。

秦家大姐兒三年前春風報罷,科舉落第,因為盤纏不夠,灰溜溜地回了壽春,只等著三年之後再戰開封。她這一去,便再沒有給她妹妹送過信,更還攛掇她爹娘,說是妹妹出息了,不必再往她那兒送銀子。

開封物價何等之高,徐三若不是有唐小郎給她掙錢,也斷斷養不起自己這頂烏紗帽。至於秦嬌娥,雖說如今在開封府衙中做事,但卻只是聽起來風光,俸祿少得可憐。秦家爹娘不給她補貼之後,秦小娘子過得捉襟見肘,幸好徐三每次出去赴宴,都會特地帶上秦嬌娥,讓她省去了許多開銷,這才讓秦嬌娥過的不至於太過緊巴。

然而即便如此,秦嬌娥還是念著這姊妹情意,沒跟秦嬌蕊計較。等到秦嬌蕊進京趕考,她不但讓姐姐借宿,甚至還在徐三跟前說了她姐幾句好話。徐三聽著,不鹹不淡地應了幾聲,心裏卻只打算省試當日,到秦嬌蕊面前轉悠轉悠,激她一回。

至於盧蒓,就是當年燕樂縣的知縣。土匪受瑞王暗中指使,殺了上一任知縣,盧蒓這個副職就被一把推到了知縣的位子上來。然而她卻是個有心眼兒的,把裏頭的彎彎繞繞看得很是清楚,之後便找了個借口,說是家鄉的蒓菜快熟了,要趕緊回去吃,這就辭官而去,繞開了這攤渾水。

徐三雖只見過她一次,與她閑談過一會兒,但對她這個人卻是印象極為深刻。要知道,緊接在盧蒓後頭當知縣的那位,墳頭上的草都快比人還高了,盧蒓走的早,可以說是幸免於難。她的這番眼力和見識,可不是隨隨便便哪個人都能比的,徐三對她有心一用。

吳阿翠只有省試考得好,徐三才會願意用她。而盧蒓哪怕考的不好,徐三也一定會將她收到身邊。

徐府尹這般想著,負手而行,最終腳步忽地在一方桌案前頭停下。跟在徐挽瀾身後的官員一瞧,心裏一緊,還當是徐府尹瞧出了甚麽岔子,趕忙擡眼,跟著小心打量。

這官員一擡頭,就見徐挽瀾扯著唇角,低頭站在一個女子身邊,眼上眼下,似乎是在瞧那女子如何作答。而那女人長了一雙又細又長的吊梢眼,模樣瞧著就有些刻薄,她此時瞧見徐三,眉頭緊蹙,死死咬牙,手上都青筋凸起,顯然是不怎麽想見到這位年少得志的天子寵臣。

這官員心裏頭緊張起來,眉頭一皺,緊盯著這個名喚秦嬌蕊的考生,生怕她招惹了徐主考,惹得上頭怪罪下來。幸好徐三也只站了一會兒,嘴角含笑,瞧著好似心情不錯,官員看在眼中,心上不由一松。

她跟在徐主考身後,陪著她在考場裏走了一圈,之後忽地見到有兩名官差上前,對著徐挽瀾低聲稟報,說是蔣右相已經駕臨。徐三聽後,這便加快步伐,朝著門口處迎了過去。

崔博和蔣沅,一左一右,當朝二相。崔博會做人,甭管她喜不喜歡你,都會對你笑面相迎,等說起正事兒來,卻是打得一手好太極;蔣沅卻和崔博不大一樣了,她性子冷硬,有一說一,雖然不會明說,但並不喜歡底下人對她逢迎拍馬,因此徐三此時也只是在門前恭候,哪怕蔣沅走得步履蹣跚,她也斷然不能上前去扶。

等到蔣沅上前,徐三先是行禮,接著陪在她身側,平聲道:“京中考場數百,我已視察五十餘處。蔣相放心,這五十來個考場,個個都是井然有序,不曾有半分差池。”

蔣沅雖氣色不佳,但卻少見地笑了笑,淡淡說道:“有徐主考在,老身自然安心。”

徐三一笑,只以為蔣沅今日過來,是要跟她一塊兒巡察考場,哪知待到二人走到這書院僻靜處時,蔣沅推說身子不適,將其餘官員奴仆一並屏退,只留了徐三在身邊跟隨。

二人坐到亭中石凳上,徐三微微蹙眉,便聽得蔣沅聲音嘶啞,緩緩說道:“平釧這丫頭,石頭人兒,死心眼兒。她連月以來,為我這老太婆尋訪名醫,光方子就開了厚厚一沓,可我心裏清楚啊,我時日無多,如今不過是拼死拼活,吊著口氣兒罷了。”

徐三一聽,輕聲笑道:“這話可不能說死了。先前我家阿母生了場病,哭天搶地,非說自己馬上就要去見閻王爺了,後頭還不是吃藥吃好了?是病就得治,遲早都能治好。”

徐三此言,不過是現編出來,安慰蔣沅的罷了。徐榮桂如今仍是身子骨不大利索,嘴上雖依舊能說,但是那股精神頭兒卻明顯是在強撐,徐三對此也是憂心不已,只是並不擺在臉上。

蔣沅一聽,搖了搖頭,淡淡說道:“徐府尹不必哄我,我今日過來見你,不是為了要在你跟前賣弄可憐,而是我自知命不久矣,有些話,必須要跟你交待。”

徐三趕忙正色,沈聲道:“右相不妨直言。”

蔣沅稍稍一頓,沈沈說道:“那我也不繞彎子了。我問你,何為穿越者?”

徐三一聽著“穿越者”這三個字,心中大驚,還以為自己是聽岔了,面上依舊鎮定自若,不見一絲慌亂。

而那頭發灰白的婦人為官多年,目光老道,早就將她看穿,半晌過後,沈沈笑了,低低說道:“徐府尹不必猶疑。那日你與崔金釵在殿中相談,殿外無人,一眾內侍全都跟著官家,去給山大王收拾爛攤子去了。我本欲面聖,在殿前候了那麽一會兒,碰巧聽了那麽幾句。你放心,這事兒我都參不透,也不會隨口說與旁人聽。”

其實蔣沅撒了謊,聽著二人談話的,乃是蔣平釧,並非她的母親蔣沅。如今蔣沅人之將死,她為了保護女兒,又為了一探究竟,便將這事兒攬到了自己身上。

徐三靜靜聽著,沈默良久,微微擡頭。

她望著那青瓦白墻,檐下雙燕,忽然嘆了口氣,輕笑著道:“我若坦白直言,右相或許不信。我多年以來,常會做一個夢,夢見自己乃是世外之人,死而覆生,還魂到了這副身子。可誰知崔金釵說,她即是世外之人,借屍還魂,而在她的那個夢裏,我對她很是不好,她倒還記恨在心,想著要報覆於我。”

徐三輕輕說道:“崔氏自從墜馬之後就著了魔,非說自己乃是世外之人,穿山越嶺而來,她管這叫穿越者,便非說我也是。可我不過是做了個夢罷了。我本就是這世上的人,濁骨凡胎,等閑人物,沒她那般來歷,也沒她那般能耐。右相來問我,只怕是問錯人了。”

徐三這一番話,說的雲裏霧裏,似謊而又非謊。然而蔣沅聽著,心下卻有幾分了然。

那婦人默了片刻,緩緩說道:“眾生蕓蕓,際遇萬千。不管來路如何,到底是殊途同歸。人死燈滅之時,須得三省其身,一問是否無愧於心,二問是否無愧於社稷生民,萬裏河山,三問是否無愧於三親六故,良人內助。我活了一輩子,三問皆是無愧。三娘,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你乃是社稷之器,棟梁之材,我只盼你,也能無愧於心。”

人活這一輩子,有人圖財,有人圖名,有人傾盡所有,只為及時行樂,而有人昏昏碌碌,只能勉強糊口,茍活於世。蔣沅活在世上,只圖這三個無愧,徐三聽著,心中思緒萬千,張口欲言,卻是無從說起。

方才她對蔣沅說起那一番話,意思是說,不管她來自何處,都已經打定了主意。她就是這世上的人,要為此間之人謀事,從前種種,不過幻夢。

蔣沅顯然是聽懂了。她不在乎,也不追究她的來歷,她只想告訴她,好好當這個官,要對得起良心,對得起家國天下。

徐三默然半晌,起身鄭重一拜,而蔣沅微微一笑,見她明白過來,便也不再多言,只稍稍擡袖,讓她去巡察考場,自己隨後跟上。

而過了一會兒後,徐三正在與考場官員交談之時,忽地聽人急急來報,說是蔣沅巡察考場之時,驟然暈倒,當時就沒了呼吸。徐三一聽,趕忙命人喚來禦醫,接著去了蔣沅所在的考場一看,擡頭一望,就發覺好巧不巧,蔣沅竟死在了秦嬌蕊的案前。

蔣沅溘然長逝,然而朝中的官油子們,面上為她吟哭哀嘆,私底下卻是一門心思盤算了起來。蔣沅一死,相位懸空,朝中上下都緊盯風頭,只等著聖心所屬。除此之外,蔣沅人已經死了,蔣平釧失了倚仗,還能不能繼續晉升,也有不少人等著看官家的意思。

這些人可是摸不準官家了。官家以仁愛治世,向來體恤臣民,蔣沅為國事操勞一生,死也死在了巡察科舉考場之時,官家若是不厚待蔣沅獨女蔣平釧,豈不是要寒了滿朝文武的心?

待到五月殿試之時,蔣平釧就從“從三品”的禮部侍郎,升到了“正三品”的觀文殿學士,隨侍君側,參與議政。

蔣沅之死,給蔣平釧帶來了加官進祿,卻給開封府中的一位寒門書生帶來了滅頂之災。這個書生,就是秦家大姐兒。

秦嬌蕊也實在倒黴,她省試考的不錯,進了殿試,哪知到了殿試這輪,徐三還沒開口呢,有個禮部官員就小聲跟官家嘟囔,說蔣右相就是在這姓秦的考生前頭出了事兒,這姓秦的怕是命裏帶克,於江山社稷不利。

這麽一頂大帽子扣到秦嬌蕊身上,自是將她壓得死死的,只怕是一輩子都再也翻不了身。秦嬌蕊再度落第,只道是徐三在背後使計,還打算三年之後再來開封趕考。她卻也不想想,徐三是省試主考官,不在省試攔她,便在殿試攔她,這算是甚麽道理,如何能怨到徐三身上去?

秦氏之事暫且不提,卻說六月初時,杏林宴上,徐三一襲紫色官袍,腰圍玉帶,足蹬高靴,與一眾朝臣推杯交盞,甚是風光。而比她還風光的,自然就是當年的三鼎甲。

吳阿翠考的不錯,幾年前州試時在京畿諸府排三五十名,如今竟在殿試中排到了三五十名,顯然是大有長進。而考的比她還好的,正是當年與徐三有過一面之緣的盧蒓,竟然考中了探花,可謂是士別三年,當刮目相看。

徐三坐於案後,擡眼一望,就見盧蒓跟當年相比,人變得又白又胖,顯然這些年來的小日子過得不錯,也不知是不是把蒓菜吃到飽了。而她的氣質,也閑靜了不少,瞧著不顯山不露水,但誰也不敢將她小瞧了去。

徐三看著她,卻是有些猶疑,不知是否要上前敘舊。畢竟當年她與盧蒓相遇之時,盧蒓可是過的不怎麽如意。有些人是討厭看見舊人的,唯恐他們喚起自己不愉快的記憶,徐三也拿不定盧蒓是不是這樣的人。

哪知她正和其餘官員閑談之時,盧蒓卻推卻了其餘人等的酒盞,提著茶壺,親自走到了她面前來。徐三一見,忍不住笑了,淡淡問道:“今日宴上有一道蒓菜銀魚羹,我嘗著不錯,不知可還入得了盧探花的眼?”

盧蒓替她斟滿茶盞,故意撇了撇嘴,挑眉說道:“味道尚可,但是並不地道。哪日徐府尹得空,不若來我府上,我親自下廚,做給你嘗嘗。我傾家蕩產,在京中買了個小宅院,離開封府衙倒是不遠。”

這一番話,可就不是簡單的寒暄了。徐三一聽,稍稍一笑,知道她是有心投靠自己,便直接說道:“好。再過幾日,就是休沐,我還真想去嘗嘗你的手藝。”

故人重逢,兩邊都風光了,一個從幕僚變成了高官,一個從漠北小官,變成了當朝探花,以後就要在京中留任。盧蒓這人,最會觀人眼色,她知道徐三如今跟崔氏未必走得有多親近,也知道徐三未必會願意回憶起漠北歲月,便對崔鈿只字不提,只和徐三說起了開封府的宅院、奴仆有多費銀子。

二人言來語往,笑聲不絕,徐三心情不錯,一時也有些貪杯,撇開了盧蒓帶來的茶,反倒和她喝起了禦酒來。哪知就在她酒酣耳熱,面帶微醺之時,忽地聽得一聲巨響,驚得她立時起身,擡眼看向殿中。

四下燈燭煌煌,恍惚之間,徐三只見官家的酒案不知被何人掀翻,一眾內侍圍在那婦人身側,身子挨著身子,頭擠著頭,也不知在忙些甚麽,大呼小叫,驚亂異常。徐三驚得酒意去了大半,下意識就去看人群中的周文棠,卻見周內侍雖不至於慌亂,卻也眉頭緊蹙,神色凝重。

徐三擱了酒盞,當即大步上前,就見宮磚之上,竟有一條小蛇從翻覆的酒案下曲繞而出。她眼力尖,反應也快,當即奪下一旁禁軍手中的長刀,大步上前,踩在龍案之上,飛也似地用刀將那蛇砍作幾段。

那蛇被砍了之後,身子卻竟仍能活動,蛇頭一竄,尖牙露出,就朝著徐三咬了過來。徐三眉眼發狠,一腳蹬翻龍案,將那蛇頭死死壓住,碾作稀爛。

她再一回頭,就見宋祁瞥了她一眼,眸色晦暗難明。那少年見她看過來,微微頷首,接著攙扶著已經昏迷的官家,匆匆往內殿走去。

徐三想要跟上,卻被宮人攔在珠簾之外。她心跳如擂鼓一般,緊緊攥拳,兀自想道:官家該是被那蛇咬著了,也不知能不能被救過來。若是她中了毒,就這麽死了,那麽這龍椅,該要傳到何人手中?

徐三深深呼吸了一下。宋祁陰沈的眼神,莫名映入了她的心間。

她忽地想起,三月的時候,周文棠問她可曾盯著宋祁,之後也在她面前提過宋祁幾句。周文棠是不是知道什麽?難道宋祁,真的背著她,做了什麽勾當?

徐三在宮中等到夜半深時,仍是沒有等到一絲消息。她回了府衙後宅,滿面愁容,神色肅正,韓小犬原本心癢難耐,怎麽做也做不夠,盼了她一整日,可一瞧著徐三這副模樣,也不敢貿然求歡,只得強自克制,摟著她,哄她入睡。

可宮裏出了這樣的大事,徐三哪裏還睡得著覺?她翻來覆去,輾轉難眠,連個哈欠都打不出來,韓小犬瞧著她這副樣子,忍不住嘆了口氣,摟她入懷,悶聲說道:“等我有了錢,就不讓你當官了。領著那三兩個小錢兒,整天吃不好睡不好,也不能和小犬哥哥共赴巫山雲雨,可讓你哥哥我心疼得很。”

徐三抿唇一笑,輕拍了他那結實的腰腹肌肉一下,小聲說道:“歇一歇也好。你那如饑似渴的,我可受不住了。”

她垂下眼瞼,又有意無意地低低說道:“上次你那什麽在裏頭了,害得我又是找人開方子,又是擔驚受怕了整一個月,幸好最後不曾出事。前個兒又差點兒重蹈覆轍,也不知你小子,是不是明知故犯。依我看啊,就當是罰一罰你,省得你老不長記性,存心害我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雙更爽不爽!

下一章還有新變故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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